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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十五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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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十五章

斯黎算著時間,他已經比原定啟程的日子晚了一天,再耽誤下去,就要誤了報到的期限了。

他原沒有立場來這趟,只是心裏掛念顧觀月頭次出遠門,怕她支應不了,才說服自己,就算為著袁兄跟了她去吧。這兩天他等在客棧,早晚能見她主仆一面,見她雖都安排得妥帖,人卻略有些疲態,自己也跟著長籲短嘆,在客棧轉磨一樣,一會兒起來,一會兒坐下,聽著個清亮小娘子的聲音,就要趴在窗上看一回。

忽見靜春來找他,他張口便問:“朱家發完喪了?顧娘子幾時啟程?”

客棧的房門大開著,靜春站在廊子上,將朱家遇到的麻煩向他說了,又將顧觀月的囑咐轉達給他:“我們娘子說,一時半刻不知這事如何了結,恐誤了您的行程,您可先回寶應,日後她再當面道謝。”

斯黎看她身後,並無顧觀月的身影,忍不住問她:“顧娘子呢?她能做什麽,怎不直接來找我?”

這位衙內也是個對娘子有心的,靜春當然看得出來,恐怕正是因此,娘子才不想欠他人情,出了這麽大的事,也不來與他商議。見他著急,她想著剛才顧觀月緊擰的眉頭,不由道:“我們娘子……恐也不知該怎麽辦,她說上街去采買些禮物預備送人,只是往哪裏送呢。”說著嘆了口氣。

顧觀月與時鳴漫無目的走在街頭,不知自己能往哪裏使力氣。朱家的事,往大裏鬧就是一場官司,她離官府、律法最近的時刻,也不過是用一本《宋刑統》嚇退李運海等人時。再怎麽著,到了縣尉辦案這一級,已不是她能想辦法的。官與商,身份差距太大了。也不知,朱家有沒有能耐,要個“秉公查”。

走過了一個街口,不知不覺竟拐到制墨坊那條街上,她也沒註意,一邊想著心事一邊悶頭走著。

忽然一個穿短褐的人從她身邊匆匆跑過,將她撞了一個趔趄,忙伸手扶著時鳴,才堪堪穩下來。她有些不悅,正回頭看那人,不料又有一人從後面撞來,正撞在她肩上。她正要發火,那人卻看清了她的臉,猶豫道:“是……寶應縣來的……顧娘子?”見她面露疑惑,那人又道:“我是朱家三房的五郎。”

顧觀月這才想起,這是朱家三房的侄兒,朱大郎的堂兄弟,晨間才見過他。

只是不及她寒暄,朱五郎就著急起來:“撞著娘子了,請原諒則個,壞了,那賣水的要跑了。”他草草拱手,急忙向前追去。

顧觀月見他面帶焦色,楞了一瞬,忽扯著時鳴跟著向前跑去,邊跑邊說:“替他截住那個穿黑色半臂的!”雖只是擦肩而過,匆忙間她還是記住了那人的樣子,“耳邊有顆黑痣。”時鳴聽了她的令,撒腿向前沖去。

顧觀月跟在後面,看他兩個人追著前面那人,一路過去人仰馬翻,眼看就要抓到了,正想松口氣,忽見前頭那人轉個彎,撞翻一個糧食攤子,又轉了回來。她心裏一慌,左右環顧,慌亂間拿起別人架在街頭撐遮陽篷的桿子來,向那人腳下一伸,將那人絆倒在地。

那桿子的主人在顧觀月身後喊:“小娘子,小娘子,那是我的桿子。”

顧觀月見時鳴頃刻間已經追上來,一腳踏在那人身上,才伸手將桿子重新插回槽裏去,說聲:“對不住。”

朱五郎此時也趕上來,呼哧呼哧喘著粗氣。彎腰叫著:“倪二,你跑什麽!”

顧觀月見街上人都看過來,想著他之前喊這人是“賣水的”,心思轉了幾轉,小聲提醒到:“朱郎君,這人可是跟起火的事兒有關?這裏不方便,帶他去別的地方說話吧!”

朱五郎才喘勻了氣兒,直起身來,想了想道:“是該悄悄問他。”

時鳴拎起倪二的衣領,帶著些嫌棄伸著手臂遠遠拎著他,跟在顧觀月身後,問她:“娘子,咱們去客棧?”

顧觀月一想,帶去別處恐一路看見的人多,就近指著一條巷子道:“先去那裏。”幾個人進到巷子裏。朱五郎上前問:“倪二,你見著我跑得什麽?那南貨鋪子的掌櫃為甚連著請了你兩頓酒了?”

倪二賊頭賊腦:“我又不認識您老人家,就跑怎地?”

時鳴跟著顧觀月壯聲勢有些慣了,一腳踩在倪二腳上,使勁碾了兩下,嚇他:“好好說話,我可收著力氣呢。”

倪二熬地一聲慘叫:“疼……疼疼疼……你這小娘子腳怎麽像磨盤一樣重。”

顧觀月見著這無賴相,皺著眉頭問朱五郎:“為什麽追他?”

朱五郎小聲與她說:“我專一看隔壁南貨鋪掌櫃跟誰在接洽。今日看著他去跟他舅子接了頭,一起請縣尉吃了場酒,又看他酒後還換了家店,請倪二又吃一場,才散了。我聽說這倪二是賣水的,水社(民間救火組織)裏也都找他買水,那南貨掌櫃連著請了他兩三回了,這才追他。你看他心虛的樣子。”

倪二不知道他嘀咕的什麽,也猜出是為什麽事,卻仍嚷著:“人家請我吃飯,礙著你什麽了。”

顧觀月不屑與這等無賴說話,只覺看著就糟心,皺眉對時鳴道:“你堵了他的嘴,咱們從小巷回去,找斯郎君一起問。”若事涉陰私,對方也找了官場的關系,最後還得是斯黎出手,她們都沒這等身份。

三人帶著倪二,穿街走巷回到客棧,也不往顧觀月房中來,扭著他直接到斯黎院中去了。斯黎一個人占個小院,雖跟各處都連通,也比她那裏隱蔽。

見突然湧進來幾個人,斯黎來不及分辨,就只看到顧觀月身上狼狽,臉上蒙了層灰塵,頭發也有些散亂。這是顧觀月挑那桿子時,遮陽篷上的灰塵抖落下來,那桿子毛刺多,又勾了她的頭發。

斯黎只當顧觀月受了欺負,心裏一緊,靠上前伸著脖子去看她的臉,問著:“怎麽弄成這樣子?是這毛賊沖撞了你?”一邊問,一邊向倪二身上踹了一腳。倪二塞著嘴巴,也叫不出聲。

顧觀月見他離得近,不動聲色低下頭,微微後撤一撤,拉開一些距離,才匆匆道:“我無事。朱家的事兒,靜春該告訴郎君了,我們抓了一個人,管著水社備水的買賣,或許知道些事兒。我們也不會審,也沒別的門路,只得請郎君幫一幫。”

斯黎顧不得去想她為袁澄費的這些心,見她來找便有些稱意:“不枉來這一趟,還是幫上她了。”於是細問情況。

那朱五郎聽了介紹,知道這是縣令公子、新授官的貢士,不由一喜,大房管事的是大伯朱崇貴,如今身死人情散,二房三房關系不在此處,正愁官府那頭兒的應對,如今有這麽個人,至少能求個“不偏不倚”了。他便詳細把知道的又說一遍。

這一日,斯黎就與朱五郎,陪著顧觀月私審那倪二,將倪二押在他院內庫房裏。這固然是不對的,因有他在,也不必怕觸犯律法。

第二日,斯黎又附了拜帖,也請那掌刑審的東廳縣尉吃了一場酒,回來便說:“先時鋪兵頭兒請他一場酒,立了案,說朱家制墨坊起火,帶累街坊,索要賠償若幹。縣尉大人派人查探,尚未定論。如今見我過問,他必不會把事推在朱家頭上了,你可放心。”

他做完這事,再也耽誤不得,只能向顧觀月辭行:“我的帖子你收著,若耽擱得久了,你再將拜帖送到東廳縣尉府上,哪怕我不在,他也不會反覆無常。你……這幾日眼見瘦了些,何必如此心焦。”

顧觀月坐在他院內石凳上,見他連夜要走,心知他受累,卻不知該怎麽謝他,將為他買的點心裹在帕子裏,向他遞過去:“給斯郎君帶在身上,路上可墊墊……等行直回來知道此間事,必定感激不盡。”

她心裏不是沒有波動,卻只能掩著情緒,所有這些,都只能說他是為了袁澄,他與袁澄本也是好友。

天色漸暗,晚霞還鋪在天邊,一勾彎月卻已經掛在天上,顧觀月的臉近在眼前,就如另一朵月亮,撞在他心裏。他握著點心的手不由用力,忍不住喉頭一動,道:“你……我……”話未出口,看到她輕咬了嘴唇,略有些不自在,他的心就沈下去,終於忍耐住,片刻才道:“那我去了,你保重。”

“斯郎君保重。”顧觀月起身送他。

他轉過身,將點心慢慢揣進懷裏,牽馬走出了院子。顧觀月見他出了視線,忽地松了一口氣,扶著桌子覆坐在石凳上。他剛才的神色令人不忍,她真怕他不小心問出別的話來。

——

這兩日,制墨坊的事有了些新的進展。

朱二叔的兒子說,他去制墨坊看過,幾乎全燒了,最重的是桐油缸那裏,桐油燒幹了,存缸的屋子燒得漆黑,再就是緊挨著南貨鋪的賬房,板墻都燒沒了,床燒成了焦炭一碰就碎,那日他大伯朱崇貴就是飲了酒睡在賬房的。

朱二叔與幾個鋪兵吃了場飯,鋪兵們說那日四更左右接了令,到的時候數制墨坊火最大,除此之外最嚴重的是左邊南貨鋪,燒了一大半,另還有三家,各有損失,都不及這兩家重。按鋪兵的說法,就像朱家先起的火。

傳來的這些信息都對朱家不利,顧觀月只得又往縣尉府送了帖子,隨帖送去價值五十貫的重禮。他們手裏有倪二,倪二已招了些事,按說不用擔心,只是小心些總沒壞處。

到第十三日上,縣尉將證供呈堂,縣尊大人判案。

這縣尊因是附郭,跟知府同一駐地,斷案向來小心,向來只求個“差不多”,能應付上面的覆核就行。

到了開審之日,縣尉呈上證據,說制墨坊燒得最重,像個起火的點兒,又說南貨鋪子也可疑。他這簡直是兩頭收錢,兩頭不辦事。

縣尊便說,要再探、押後再審。

幸而顧觀月早叫時鳴押了倪二候著,時鳴將倪二推出去,大聲叫到:“大人,我們有證人,那南貨鋪子才是起火的點。”

倪二被推得跪在地上,想起那個衙內陰惻惻的話“若敢撒謊,就弄死了你,我也只需花錢贖罪”,擡起頭來四顧,見大堂之上沒有那衙內,他心裏又寬松了些,才緩緩招供。

說南貨鋪子的掌櫃,兼水社的頭兒,有三個多月沒從他那裏買水了,入夏之後本來該統一補一次水,其他街上的幾個水社都補了,他那裏卻沒有,顯然是失職。說到這裏,他猶豫著還要不要往下講。

顧觀月聽他沒有說全,就咳一聲,時鳴便在後面鼓噪:“還有呢,再說。”倪二叫她打怕了,嚇得一哆嗦。

那縣令見朱家有此準備,堂上眾人看著,也唬倪二:“還有什麽!再不速速招來,先打二十板子。”

倪二是個慫的,忙又說下去。說他看見著了火,特意去南貨鋪子,想埋汰掌櫃不肯花錢備水。他去得早,在鋪子裏轉了一圈兒,偶然轉到鋪子庫房,見那庫房燒得逡黑,他常做這行的覺得有異,便順口說:“怎麽燒得這樣,倒像個起火的點兒。”那掌櫃的慌得要捂他的嘴,說:“不要瞎說。這是庫房,存著許多蠟的,才看著像。”

自那天起,那南貨掌櫃就再三找他,請他喝酒。倪二說:“小的又趁天黑去看過,那庫房他肯定收拾過了。再沒錯的。老爺要問便問,莫要打我。”

有了他的招供,縣令就審南貨鋪子的掌櫃,那掌櫃狡猾,只肯認失職的罪,拒不承認庫房是著火的源頭,也不認整理過庫房了,還叫屈:“自縣尉大人派人來過,小的們就沒敢動庫房。”

縣令審了兩天,又著吏員再三查探,沒找到多的證據,最後糊裏糊塗判了案:南貨鋪子的掌櫃先問個失職,交罰金若幹。起火點不明,現有證據指向南貨鋪子庫房和制墨坊賬房,制墨坊桐油、松木等加劇了火勢,責任亦重大,所以算了賠付的總數兒,讓南貨鋪子和制墨坊各擔四、六。

最後各方簽字畫押,結了此案。

朱二叔為了這事在揚州耽誤了許多天,也想早點了結,於是和朱大妗子合計,他們這裏要擔一千四百餘兩,民不與官鬥,糊塗官糊塗案,判成這樣總比都要他們賠強得多,就認了罷。

朱大妗子沒什麽主意,要問她繼子朱大郎,朱大郎沒掌過家,又是病中,也說不出什麽來,只好依了判,轉天把錢交到了官府,換了已收錢的簽押回來。

次後,依著朱大郎的意思,制墨坊不再經營。朱二叔便為他們籌謀,手裏現攢的七八千兩銀子,回城外老家慢慢買幾百畝地,制墨坊地契還在,修個大框架再租出去,也是每年幾百兩的出息。如此可一生無憂。以後朱大郎要把妹妹宜慧發嫁,朱大妗子就依附繼子生活。一一分派定了。

朱二叔及朱三叔又再三向顧觀月道謝,還要請她一請,承她抓審了倪二,按下了縣尉,朱家才省了一大筆錢。說這個恩情也不知怎麽回報,都看外甥袁澄的面兒吧。

顧觀月為此已經在揚州待了半個月,也並不是為了他們一句謝,推辭沒去赴宴,終於回轉寶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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